沈远个展“垂钓”正在红砖美术馆展出,6件装置作品其中5件创作于2019至2022年期间,大型装置《阴性花园》创作于2017年。在策展人侯瀚如主持的关于展览“垂钓”的论坛上,艺术家沈远、独立策展人埃薇莉娜·乔安诺(Evelyne Jouanno)、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馆长龚彦、蓬皮杜中心驻华代表费保罗(Paul Frèches)、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汪民安参与讨论,几位来自不同领域的参与者都与沈远有过密切合作或对其有着深入研究。本文系此次论坛的文字回顾。
沈远,“垂钓”展览现场,红砖美术馆,2022
策展人,罗马国立21世纪艺术博物馆(MAXXI)艺术总监 侯瀚如:沈远这次在红砖美术馆的展览可以说是一个小型的个人展览。一般来说个展的话应该有比较多的作品,但是这次沈远只展出了六件作品是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这六件作品基本是她过去两三年的一种生活状态的呈现,过去三年,大家都知道我们经历了非常复杂的一个时期。而在这三年期间,我们失去了黄永砅,他是沈远几十年的生活、工作上的伴侣,他们一起在巴黎奋斗了很多年,但是突然他走了,这对沈远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冲击。
沈远的这次展览叫“垂钓”,就是垂钓或者钓鱼,把巴黎的空气钓起来。《巴黎的空气》取自于杜尚1919年的作品,杜尚在1919年的时候在巴黎买了一个瓶子,带到美国去,把它变成他最早的所谓现成品之一,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关于移民的一件作品,把巴黎的空气带到美国去,放到一个小瓶子里,当然这个里面的含义非常丰富,也有很多的解释。
这次展览反映了沈远这几年的工作,这六件作品摆在一起让我想起一个巨大的蜘蛛网,让我们进入到展览里面,被这些互相缠绕的作品所形成的形态吸引,然后陷进去。我们不一定要找到很清楚的这样的故事,但是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和现实、想象所纠缠的经验。
埃薇丽娜·乔安诺(Evelyne Jouanno) 埃薇丽娜·乔安诺(Evelyne Jouanno):我和沈远最开始是因为黄永砅相识的。上世纪90年代初,一个位于法国普罗旺斯的小村庄,名叫普里耶尔(pourrières),这个地方曾经做过一次中国艺术家的展览。这些艺术家都是中国当时在80年代最前卫的艺术家,策展人是费大为,后来这个展览对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在西方的传播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
在这个展览之后这些艺术家们又被邀请来到了普里耶尔(pourrières)村庄进行了非常有意思的创作项目,他们被邀请到这里驻留一个月,这些艺术家也创作一些艺术作品,并且举办了一次研讨会,邀请不同领域的专家。这个研讨会是一个很重要的思想的交流碰撞,大家看到了中国艺术家的独特视角,打破了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刻板印象,从美学上产生一些新的东西。所以这个研讨会也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次活动。
黄永砅就是其中的一位艺术家,他对达达主义、当代艺术很多新的观念都非常感兴趣,他也尝试把这些西方艺术中的思想、元素和道家、中国的传统文化,传统思想相结合。在当时的背景下,艺术家们都在寻找一种新的当代的表达形式,由此去表达一些属于中国的内容。在这里我遇到了沈远和黄永砅,后来我们就一起到了巴黎,在巴黎我们有了更多合作的空间,也参加了更多文化、艺术方面的活动。
沈远《马特奥和我,2019-2021》,2019-2021铁笼尺寸:240 x 175 x 120 cm,4A-35张
沈远1990年来到法国,在我的眼里沈远也是中国最优秀的前卫艺术家之一。沈远非常重要的一个作品《白费口舌》,柱子上舌头形状的冰块慢慢融化,最后露出锋利的刀片,其结果使现场变得非常有冲击力,同时更加的暴力。这件作品表现了一种困难,就是在异乡没有办法用原来的语言表达,所造成的沟通上的困难和在异国他乡所经历的困境。
2019年黄永砅去世,让我们在法国的中法艺术家圈子第一次想办这样一个展览——汇集上世纪80、90年代从中国到法国的艺术家,包括沈远、黄永砅,反映他们在法国生活经历和他们的艺术创作,在这个过程中也伴随着艺术本身的演变,以及国际上的变化。这个展览预计在2023年10月在巴黎移民历史博物馆展出。
龚彦:刚才策展人侯瀚如阐述了“垂钓”这个含义,这个对于我来说也是“垂”和“钓”的动作,以及这个动作背后的动机。“垂”看似是一个等待的现场,“钓”好像是一个等待的证明,最终会不会被一些偶发的事情化为乌有,就像在《老人与海》的小说当中垂钓者和猎物同时在对峙后彼此精疲力尽,这并不是一种积极意义上的坚持,而是一种妥协的方式接受命运,甚至要去创造一种新的状态,我觉得创造一个新的状态是一个好的艺术家的天性,也是他能量的源泉。
2018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策划了展览“她:妮基·圣法勒和沈远”。妮基·圣法勒和沈远老师相差30岁,素未谋面,来自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肤色,说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生活,“她”的展览设想是让这两个艺术家共谋一个雌雄同体,万宗合一的花园。因为花园是伊甸园的一个镜像,是一个是非之地,也是权力的一个喧嚷的地方,所以希望当一个花园被女性定义为阴性这样的属性之后,它可以解脱出来成为女人在生活以外的一种生活。这个展览我们从比较哲学化的悖论问题出发,希望两位女艺术家带着思想和表达的欲望狂放的状态。
沈远《阴性花园》,2017 铁架结构、铸铁喷泉、渔网、编织物、水 600 x 500 x 320 cm, 380 x 230 x 550 cm 红砖美术馆“垂钓”展览现场,2022
今天在红砖美术馆“垂钓”的展览里面展出了《阴性花园》,它是一件钢筋结构的塑身衣被分成了上下两节,上半部分6米,下半部分高3米8左右;四年前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里面,紧身衣像是一个不可摧毁的钢铁战士一样矗立在那里,它的正面是展开的金属的网片,背后收紧的地方是带刺的铁丝,感觉是一种禁锢,也是一种自我抗拒。当观众进入这个巨大的女性囚笼的时候,看到是众目睽睽下的自己,因为紧身衣的内部被各种探头包围。沈远老师在这个作品的草图上写到:“这件作品上半截代表现代社会管理,下半截表现农耕的自养自育,那些捕鱼的工具和网兜仿佛是子宫和胞衣。”今天这些作品在红砖美术馆充满精神性的砖块艺术里,在三年疫情之后,我想它还会生长出更多寓意。
“垂钓”这个展览我没有去现场,所以一切都是在想象当中构建的,“垂钓”这个名字让我想到沈远老师名字当中有一个“远”字,还有她的家乡仙游。我一直觉得人名和地名只要你愿意使用它都会是一种暗示。我感觉沈老师之前的作品是身受远方表达矛盾性和不可言说,是直线条的。 这次展览沈远让自己变成了远方,另一头是否有鱼并不重要,因为今天的姜子牙肯定是很寂寞的。谁上钩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甩出鱼线的瞬间,所形成的抛物线的弧度,今天侯瀚如老师介绍了展览的理念,让我们感受到沈老师对生活突变做出的回应。其实做一名艺术家的妻子是需要勇气的选择,因为从此无论身处何方,精神都会永生相连。
最后,我想引用法国作家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的小说《黑暗托马》(Thomas the Obscure)开头,托马发现了一个在海里游了很远的男人,半消失在海平面下,于是他这样写道:“他看见他,然后又看不见,却又感觉跟上了他的每一个动作;他不仅一直都极清晰地感知到他,还以一种完全亲密、像是任何其他接触都无法超越的方式与他接近。他就这样久久地看着,等着。在这凝视当中,有着某种令人痛苦的东西,像在表达一种太大的自由,一种借断绝一切联系而得到的自由。”
费保罗(Paul Frèches):沈远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离开自己祖国到国外定居的一批艺术家的代表,我非常有幸与她和黄永砅都有合作。这一代艺术家他们的很多艺术作品来自于自己的生活经验,表达了他们从离开故土来到一个新的国家,新的环境定居,这个过程中间的思考,以及他们的体验,他们的这些艺术表达也给观众带来一些关于这种经历的永恒思考。
从我自身的经验出发,我对沈远和她的作品有一个独特的视角和个人的体会,因为我自己多年来一直在法国和中国两边跑,近年来两个国家之间的交往越来越多,联系变得更加紧密。从我来往两国之间的经验让我对她的作品有一种独特的感受。像沈远这一代艺术家当时做出这种选择是非常有勇气的,在移居的过程中,他们经历了很多变化,面对很多问题和不确定性,这些最终表达在他们的作品之中。
沈远《Gazelles,1990-2020》,1990-2020 196 x 75 x 14 cm, 97 x 74 x 20 cm沈远所表达的语言和经验体现出一种远距离的感觉,有一些艺术家、诗人、作家会选择使用母语表达,或者刻意使用非母语表达,所以这个涉及到语言的问题。在我们开篇的时候,侯先生介绍了《垂钓巴黎的空气》这件作品,其中引用了杜尚的《巴黎的空气》,在这里沈远用她自己的方式,对杜尚的经典作品进行了神秘的重构,在这个作品中间又找到了一种新的缝隙。
另外沈远作品让我想到的就是脆弱性,有艺术家自己的脆弱性,也有我们周围所处环境的脆弱性。最后总结的时候,我想引用我读到的一句话——面对当今的世界,可能一种更好的态度,应该就是随着漂流,随波逐流。 汪民安:这是我第三次在红砖美术馆这个空间参加活动,第一次是2014年,我在这里主持了一个研讨会——《福柯在中国》,当时这个会挺有影响的,是美术馆第一次主办哲学会议。第二次活动跟黄永砅老师在这里做对谈,跟今天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坐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想起了罗马有一个哲学家西塞罗曾经说过,朋友是另一个自己,如果这个好朋友走了的话,某种意义上意味着他不可能真正的走,因为朋友是另一个自己,哪怕朋友走了;我们在现实当中感受到自己的快乐和悲伤,如果朋友是另一个自己的话,他一定也会在另一个世界上感觉到我的快乐、悲伤。此时此刻,我和沈远坐在这个地方想到了这句话,我感受到永砅大概也知道我们在这个地方,他大概想起来我们当年在这个地方讨论他自己的作品。
木头、铁丝、纸片560 x 160 x 216 cm
说到沈远的作品,其中非常重要的是,她关注全球化和现代性过程当中的失去。比如说,我们可能失去了自己的故土,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失去了自己的家宅,甚至某种意义上失去了自己的童年,这个沈老师在很多作品当中描述有很忧郁的气质。
关于“垂钓”这个作品,刚才好几位老师也都讲过,也分析过了,沈老师把黄永砅的作品和杜尚的作品进行了重新的嫁接或者重新的挪用,而且她把自己的创作和他们的作品结合在一起,我把它看成一个作品的绵延或者一个作品的链接。
我觉得这是通过艺术作品的方式,来让生命链接在一起。我想起了苏格拉底曾经在讨论爱的时候讲过:他说爱的目的就是为了不朽,一个是通过爱的方式,我们可以生下自己的孩子,让我们的孩子把我们的身体一代一代的遗传下去,因为有了爱我们的身体通过孩子一直绵延下来,这样我们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上是不会死去的;爱还有另外一种方式也可以让自己不朽,就是你的爱可以创作出自己的作品,爱可以创作出知识、艺术作品,这些爱产生的知识、产生的真理、产生的艺术某种意义也可以让自己不朽。
我相信沈远“垂钓”的作品一定是一个爱的作品,我相信杜尚、黄永砅和沈远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生命会一直永恒的绵延下去,会有一种不朽的效应,这就是艺术的意义之所在。
沈远于1959年出生于中国仙游,长居巴黎。沈远自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后,参与到中国先锋艺术运动当中。她在参加了“中国现代艺术展”后不久,1990年离开中国,与同为艺术家的丈夫黄永砅移居法国巴黎。她的作品令人想起了迁徙、语言、记忆以及那些被略去的人与物,为文化间的诗意邂逅创造了空间。举办过多场个展,包括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09年)、当代亚洲艺术国际中心(温哥华,2007年)、奇森黑尔画廊(伦敦,2001年)、伯尔尼美术馆(瑞士,2000年)等;她还参加了深圳双年展(2017年)、釜山双年展(2016年)、上海双年展(2012年)、威尼斯双年展(2007年)、光州双年展(2006年)和利物浦双年展(2004年)等。2017年和2018年,她分别在中国举办了两场大型展览,分别是在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举办的个展“无墙”,以及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与妮基·圣法勒展开的对话“她”。沈远的作品《记忆的碎片,2019》刚刚结束在巴黎赛努奇博物馆展出。她还参与了香港M+博物馆的开幕展。
馆藏:奥拉维尔·埃利亚松 、黄永砅、安德里亚斯 · 穆埃、托尼·奥斯勒、塔提亚娜·图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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