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人的大病室转到三人的小病室后,很不习惯。过去,大病室热闹,很好混时间。不服输的“高危”、万事通的“老鼠”、老炫哥厂长,还有喜欢自作自贱的鱼老板,他们都是没多少文化的平凡小人物,但我能从他们的争辩中享受到许多快乐。他们只要两眼一睁,就虚头巴脑地说故事。他们说的事不尽得每一桩都是真的,也不尽得都经历过,但他们怼来怼去的过往中,有生活的另一种本真。“高危”的说话不留情面,“老鼠”的自以为是,“鱼老板”的小狡诈……都很“市井”,但他们无遮无挡地情感释放,又让你觉得这些社会底层的肖小人物特别的可爱。
我到小病室后,不适应了,觉得少了生活的烟火趣味。偶尔在楼道里碰见鱼老板,我朝楼道口挑一挑下巴,他就知道,这是我约他去楼道口抽烟。
小病室三张床,只有我一人。墙上的电视被卸了,我眼底充血,不敢看书,更不敢长时间看手机,只好吃了睡,醒来吃,过猪一样的日子。第三天,终于来了一个糖友,脸若葫芦瓢,黢黑,光头,甲亢眼像锣一样,圆圆的,眼珠子外凸,好像随时都会迸出来,猛一看,还真有些瘮人。
他一进病房就坐在床上喘粗气:“日他娘啊,一辈子不生病,生病就生这牛鸡巴日的病。”他看了我一眼,“你也是这病?”不等我回答,他就说,“老子从小就喜欢吃糖,这可好了,断了老子的生路。”说罢,两手把毛衣往上一拽,肉乎乎的“八戒肚”显露无遗。他肚子里好像装满了水,趸在两腿之上,他的人动一次,“八戒肚”就抖动一次。他的胸脯也大,下垂着,与肚子之间形成了两条折皱线,这折皱线会让你怀疑胸脯和肚子之间是否有真正的连接。折皱线之上有两坨对称的肉,肥硕、结实,一个肉墩上一粒“红枣”,酱红色,蔫了。“睡哦——”一声拖音后,就势一倒。他睡了。不到一刻钟,他就打呼噜了。待我再回到病房,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两个歪歪扭扭的泡沫饭盒。直到第二天,我才晓得他是一个潜水员,孙姓,七十岁,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第二天,护士采询信息,要他看后签字,他说不认得字。护士说,谁跟你签字呢?他不吭气,一把抓过资料夹,把夹子搁在膝盖上,一笔一划,每写一笔,头就本能地往下点一次,很有节奏。
我说,你不是不认得字吗,咋就会写字呢?他“呵呵呵”直笑:“总要认得几个字啊。我认得自己的姓名,认得钱。钱上的老字体都认得,还认得男女两个字。我就认得这几个字”,他顿了顿,吞口水,“不认得男女,上个厕所都难。”他边说边笑,露出一口烟牙。什么是老字体?就是线币上的繁体字,壹之类的汉字。
说罢,他盘着双腿,单掌抹过嘴巴:“你问我咋会写字?原先不会写的,后来要领工钱,非要写不可,就学呗。晚上困觉,用指头在老婆肚皮上写。”说到这里,他双手抱着膝盖头,上身不断的前合后仰,哈哈大笑:“你不晓得,刚开始写就闹笑话。”他说,第一次领薪水签名,就把孙字的左右两个字写反了。现在我都当爷爷了,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还在叫他“小子”。
起初,我真以为他是农民。我问他还种地吗?他把右臂伸得老高,像货郎摇手鼓一样,把手掌摇得欢畅:“我啊,一生都冇种过地。”他收回手臂,掌心向下,做了个入水的手势:“我是潜水的。”
“哪家公司的?”
“求鸡巴公司!我是野生的。”野生?这两字好亲切,我一直自诩为野生撰稿人,不料在病房里遇见了一个野生潜水员。
我觉得新奇,潜水是很专业的活路,需要团体作业,一个野生的个体咋能揽活呢?
他说各行都有机巧、有门路。他是剽学成才的,师出偏门。他说他的师傅也是跑单帮的,起先也不收他,他跟人家腻在一起,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嘻皮笑脸喊人家“干爹”,帮“干爹”搓背抓痒洗裤衩,撑了一年,总算做了关门弟子。
后来,他们凑了几个人在两广讨生活,捞沉船,捕海鲜。他说几句就挪动一次屁股,说到激动处,两掌一撑,把屁股往床头挪:“碰到贪官了,那钱哪,比捡纸还容易”,他伸出右手,手掌朝上,右手指在左手指上一个挨一个掰:“比如说,捞一个什么鬼东西,最多就五千块钱,价钱都谈妥了,当官的说还要加五千块钱。”他两腿一伸、一撂,趿上拖鞋,站起身,居然摇头晃脑起来,“我不懂,心想这是个憨逼,还有想多出钱的。”师傅顺竿爬,说不如搞个整数,再对半掰。掰,方言读“Pie”,对半分的意思。后来加的钱,师傅都送给他了。他说师傅贼精。师傅很领受他的夸赞,说在外做事,不能搞一锤子买卖,要钓大鱼,就要放长线。
他边说边摆手:“日他妈呀,我们经常这样Pie,从来就没失手过。”他点了一支烟,把烟盒给我看,“你看,不赚几个钱,哪能抽这好的烟?”烟,并不算好,地产牌子“黄鹤楼”,19元一包。作为农村老人,这算是奢侈的了。
他说,过去赚钱容易,胃口吊起来了,上岸回家后,不想打零工,一个月2000多块钱的工作也看不起。儿子大了,花了他不少钱,现在,也没多少老本了。
他给两个儿子买了房子,买了车子,他住了四天医院了,只有女儿来过,却不见儿子的踪影。我问他,儿子咋不来?他不接话,仿佛没听见。女儿又来送餐,山药炖鸡,芹菜炒肉,潜水员吃得津津有味,猪吃食一样,咂巴咂巴的响。
女儿边玩抖音,边拿话刺他,“你宝贝儿子呢?”
潜水员不说话,闷头只顾吃。女儿赶了一句:“明日该哥给你送了……”女儿话沒说完,潜水员直起腰杆:“你呀,你呀,就是嘴巴不饶人。我晓得你的心思。”
女儿起身:“钱都给儿子了,儿子养你吧?关键时候还是靠姑娘。我是一条贱命。”女儿收拾餐具准备回家,“你咋不说话呢?”女儿走了两三步,又回头:“明日吃啥,赶紧说。”潜水员不抬头,嘟噜了一声“随便”。
女儿刚出门,潜水员说女儿刀子嘴巴豆腐心肠,人挺好的,就是嘴巴烦求人。他说,他把钱都花在儿子身上了,女儿出嫁时,只陪嫁了几床被褥,一台电视机。女儿肚子里有气,让她出,我也觉得亏欠她,由她说好了。背理了呗。
这时,他的老年机响了,比军号声还嘹亮。手机里的声音是男声,要潜水员不抽烟不喝酒,不到处乱跑,老老实实听医生的话。语气像班主任训诫学生。潜水员鸡啄米一样直点头,连连说“晓——得,晓——得。”
他收线了,说是儿子打的电话。他担心我说他儿子不明事理,就再三说儿子孝顺,就是说话像他一样粗声大嗓子,不晓得心疼人。他没到医院看他,不是不想来,肯定是媳妇管紧了,抽不开身。
一天后,潜水员被查出有严重的肾结石,需要手术,他转到了外科。今日上午,我在门诊大厅碰见了他。他右臂上插有留置针,胳膊直直地挺着,右边跟着一个光头男人。我问他是不是要做手术了,他停下脚步,腰一哈一哈的,脑壳朝右边一歪:“这是我大儿子。”
大儿子沒理我,伸着脖子把脑壳朝右前方一摆:“啰嗦啊!就你屁话多。快走啊!”
潜水员能不能走得快,我不知道,而我却是快步走了,我也暗自庆幸,我虽然老了,也小恙缠身,我的女儿却从不会这样跟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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