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孩子吗?
——没有。
——你结婚了吗?
——没有。
——那多好,你看你,没有后顾之忧了。
——医生,这什么意思……我的病严重吗?
——晚期,没得医。
2020年11月17日,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淋巴瘤专家给我判了一个“死刑”。
而在前一天,活检病理报告则给我指了另一条“死路”:
淋巴管肌瘤病(LAM)——一种罕见且病因未明的、不断进展的弥漫性肺部疾病,并以呼吸衰竭结束生命。
(我的最终诊断结果都在这张纸上了,只是当时的我面对答案却不认得,走了很多弯路,受了很多苦)
这感觉有点像光顾奶茶店——
小姐姐您好,您今生想死于淋巴瘤还是罕见病?半糖少冰多珍珠?加椰果吗?
2020年11月3日晚上,我家盛开了9朵昙花,美到不行,香气弥漫到对街。
这可能是某种寓意。那晚睡前,我顺手搜了一下自己持续了一周的血尿、蛋白尿问题。
这一查就隐隐不安,失眠了——这是后来无数个失眠之夜的第一晚。
第三天,我就从当地三甲医院的高分辨率CT(HRCT)报告收到了比原以为是IgA 肾炎(免疫球蛋白A肾炎)更糟糕的消息:
11月8日,在家人的祝福、担忧和牵挂里,我和我妈踏上了广州求医的征程。
11月9日一大早,在血液科候诊时,我听到旁边一对母女也在讲客家话,便跟她们聊了起来,缓解一下紧张心情。
患病的是女儿。她是一位老师,80后,已经化疗四期了。
她说她戴的是一顶假发,我愣了一下,想仔细看又不敢看。
这时我环视了一圈候诊室里的人,才发现他们很多都戴着奇怪的帽子或明显的假发。在后来天天跑肿瘤医院的日子里,这些顶着怪异头饰的癌症患者就成了我不再大惊小怪的日常。
那位母亲的话不多,听着女儿不带情绪地说着自己的病情,她只是偶尔叹气,说“现在年轻人的工作和家庭压力太大了,搞得细胞都变异了” 。
血液科医生给我开了三个检查项目:血液检查、下腹彩超、PET-CT。前两个当天就出结果了:没问题。
南方医院只有一台PET-CT机,本以为要等几天才能排到,结果我们预约了第二天就能做——这项价格为八千多元全自费的检查,是现在癌症病患在确诊阶段几乎必做的检查,它可以直观地看到人体全身的癌细胞分布位置及严重程度。
跑医院、做检查让时间很快过去,你没时间恐惧,等结果才是比生病本身更煎熬的痛苦。
我们当时住在医院附近的短租公寓。那是一个坐东向西的房子,落日余晖和晚霞从阳台和厨房的大窗户照进屋里,浓郁的暖金逐渐转柔和的樱粉,然后失去了颜色和温度。
这样的“降魔时”总让我感到害怕,从小到大都是。尤其在那个陌生的房子里,我看着黑夜一点点占据世界,满心慌乱,不知所措。本来假装没事、一直逗我笑的我妈,也安静了下来。满屋子都是凝重的沉默。
草草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身体挨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妈妈,你会害怕吗?
——会。
——你害怕什么?
——我怕你的病是真的。
——你什么时候会害怕?
——就现在。
——我也是。
说出这些话后,我胸口那个吞不下又吐不出的什么东西,好像就慢慢消失了。
而在这之前,我和她都在各自逞强、互相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显然不太有用。
脆弱总是隐藏在恐惧的最深处,你越是抗拒,便越赋予恐惧力量;当你坦然面对,它就会被击退、消失,剩下的则是平静和勇气。
我决定请三舅和三舅妈来帮忙和做伴。我妈心脏不好,又特别爱操心,我总担心她先扛不住。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无比明智的决定。第二天下午,两位“援军”一到,我和我妈立刻就感觉安心很多。
在后来的一个半月里,我们四人成团,在生活和精神上互相照顾和支持,少一个都不行。
11月10日下午,PET-CT报告出来了。结果和之前那份HRCT几乎一致,即腹腔的脏器之间有多处淋巴结肿大,suv值为2.0:“多考虑为低度恶性肿瘤,淋巴瘤可能性大。”
血液科医生扫了一眼我的报告,说你这个肿瘤数量多、分布广、位置深,活检穿刺不好做,可能会大出血或者伤及脏器。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了一通电话,内容是他给前面的病人开错了药,被投诉了。
我们怀着很复杂的心情走出了南方医院。那天晚上,我和家人就吵了一架,哭得很凶。
原因是,我们给大舅打电话告知情况,他说了很多很多关于手术、放化疗和靶向药等的建议——他每提及一次这些字眼,我感觉就是在朝我发射一枚炮弹。
我无法接受自己可能得了癌症,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体被剖开、被射杀。
那是我的第一次情绪崩溃,我哭着跟家人说,求求你们,不要把我送去开刀和化疗。
让我感到恐惧的,不是癌症,也不是死亡(才怪),而是前方可能不断出现的各种不愉快的身体变化——我将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但我还是挂了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下简称中肿)一位知名淋巴瘤专家教授的号,排到了下周二。
第一周的求诊算是告一段落,我们获得的结果是一个问号:
穿刺活检术始终是逃不过的。手术定在礼拜三(11月17日)。那天早上,介入手术区的医生看了我的病历资料,说了与南方医院血液科医生一样的话:我那些腹腔淋巴肿物,绕裹着几乎全部重要脏器,穿刺有可能伤及脏器、有可能大出血。
我问医生风险概率,医生笑笑说,这跟你坐飞机是一样的,不讲概率,它的发生要么是0,要么就是100%。我们一边听着,一边在两张纸上签字,我签一份,我妈签一份。
手术室里,几个医生在看我的CT片子、研究位置。我躺在病床上,护士叫我拿口罩当眼罩使,遮头顶的光。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感觉。
我的腹部肿物位置比较低,一位男医生过来,把我的裤子连同内裤直接往下拉,露出整个下部身体——当时手术室里几乎都是男医生。
此时此刻的我不是我——名字、年龄、职业、喜欢读卡夫卡还是卡佛,都不重要——我只是一具人体。
医生在我下腹靠右处画了一个十字定位、搽一些凉凉的液体后,一根约0.7cm相当于圆珠笔芯粗的针头垂直地戳了进来。那是麻醉针。不是很疼,但为了穿过体表一层层厚重且密实的表皮、脂肪与肌肉,针头反复往下行进了几次。
我有点儿不适,还能接受。最后那一下,那支麻醉针终于“POP”一下穿透我的肚皮,抵达了我的脏腑深海。
接下来的三五分钟里,就听见咔哒、咔哒声,像订书机在对着我的肚皮打钉。
它下去的速度很迅猛,带来一下异常轻微却幽深的震荡感。说不上疼,但也喜欢不来。
我的左手绑血压带,右手食指夹着心率夹,空调温度很低,有些凉。
我有意识地调整呼吸,脑子里出现了自己当年在斯里兰卡山上内观禅修的片段:
清晨4点半的露珠,对面亚当山的云雾缭绕,按照葛印卡老师的教导观察鼻孔下方三角区的一吐一纳……世界很安静,只剩心率机记录我心脏跳动的滴滴声。
过了一会儿,医生跟我说,好了。整个过程不到10分钟。
我从病床上坐起来,拔掉心率夹,解开血压带,跳下床。
护士姐姐跟医生笑着说,你看,年轻就是好,自己跳下床的。
但其实他们后来在我耳边交代的一些注意事项,如在外静休一小时观察、去哪里缴费blabla,我都听不大到了,脑子一片空白。
我朝着医生和护士分别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转身走出那个厚重的手术室大门,看见门外起身迎上来的三位家人。
人生即遍路,疾病是我们通往身体与医学深处的路。不管活检的结果如何,那天的我,已经战胜了一部分的自己,赢得了一部分的新世界。
11月下旬,我已经连续血尿、蛋白尿整整一个月了,贫血和蛋白质流失越来越严重,时不时还会流血块,体质非常虚弱。
我吃了两周止血药,完全没效果;每天补红枣枸杞,硬逼自己吃下很多米饭和菜,依然敌不过元气流失的速度。
我妈向每一位见过的医生求救:“有没有什么办法,先止血或止蛋白?”
医生们的回答让你无从反驳:一日不确诊,就一日不能用药。因为不知该用什么药。
在这个科技医疗发达的年代,只要明确了疾病,医疗资源很容易搜索到,治疗并不难。难的是确诊路径——无论中西医,一挂号就面临着细分到不能再细的茫茫科室,你无从选择该进哪个门、进错了出来再去哪个门。
在做检查、等结果、再做检查、再等结果的不断试错过程中,病患及其家庭就耗去了最宝贵的体力、意志力和金钱,最后人财两空。
11月24日,星期二下午,我们等来了中肿的穿刺活检免疫组化结果:“考虑为淋巴管肌瘤病”。
那天傍晚,我们四个人无比乐呵地回了公寓,给亲友发信息、打电话报喜,还在计算着什么时候能回家、回到家要做什么,满心的明媚,仿佛中了大乐透。
毕竟淋巴瘤的恶性确诊率高达90%,而我竟然躲过了这一劫?
当时的我们,与其说是想家,不如说是渴望回到正常生活,逃离这种提心吊胆奔波于肿瘤医院的折磨日子。
例如这次活检的一条组织样本仅仅2cm一小点,是否能代表我腹腔整片的淋巴结肿物的情况?例如这个“淋巴管肌瘤病”究竟是什么病?
散完步回去后,我很快搜索了解到一些简单信息,一字一句念给家人听:
淋巴管肌瘤病(LAM)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致命性疾病,发病率约为一百万分之一,好发于女性尤其是育龄期女性,病因至今未明。全国在册患者仅630人左右,这还不包括那些漏诊或误诊的患者。
淋巴管肌瘤病患者常有呼吸困难、自发性气胸、乳糜胸等表现,典型的胸部影像学可见双肺弥漫分布的薄壁小囊肿。随着病情进展,患者肺功能逐渐下降,最终导致呼吸衰竭。
那是晚上11点左右,我们的心情仿佛抵达了巅峰的过山车,猛地开始往下飞速坠落……
给我判“死刑”的那位淋巴瘤专家,特需门诊挂号费是400元(普通号在医院放号后的几秒钟内就被抢光了)。
他大约四十来岁,个儿不高,身板有点厚,说话语速很快,噼里啪啦地像机关枪。
他说我腹腔的肿物范围大,没法做手术,说我的肿物是低度恶性,即对放化疗不敏感。
也就是说,这位肿瘤医生最常使用的“三板斧”,手术、放疗、化疗,都对我无效。他没招儿了。
他甚至说“病理报告只有20%的可信度”。后来我把这话向病理科的医生复述时,对方脸都气青了。
当时还沉浸在可怕的“死亡判词”中回不了神的我们,只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求得生机,专家教授说什么我们都领命就范。
我们被安排立即做淋巴瘤基因检测NGS(二代基因测序),从中找可能的靶点和靶向药。这项需要由第三方机构来完成的基因检测费用很高,约2万元,全部自费。
我们被告知:这份报告不能承诺找到靶点;就算能找到靶点,不一定能找到对应的靶向药;就算能找到靶点和靶向药,不一定能买得到/起这个药。
解释完这些,他还为我安排了第二次活检穿刺术,以及一个听起来毫不相干的肠镜。前者可以很快安排,后者则要预约等三个月。
我们一边在脑子里做着这一系列的医学“阅读理解”,一边走出了淋巴瘤科诊室,然后被迎上来的一位没有穿白大褂的年轻女生“接管”了。她是南京某基因生物技术公司的医药代表,过来跟我签那份高额的NGS基因检测合约。
这项基因检测需要几样东西:血液、口腔黏膜、活检样本白片,以及19800元。扫码支付、蘸口水、抽血、去病理科借“白片”(未经染色的病理组织切片)。越快完成这些项目,越快拿到结果,就越快能获得治疗。
在病理科借活检样本白片等待叫号时,我妈坐着很沉默。
“晚期,没得医。”
“晚期,没得医。”
“晚期,没得医。”
“妈妈,我这辈子,这么不听你们的话,闯了这么多这样那样的‘祸’,去了这么多地方看世界,我也活够了,现在让我死,我没有遗憾的。我只是担心你,为了你,我会努力好好活下去,你也要让自己好好的。”
(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我和我妈在偷空晒太阳,感受一丝丝外面正常世界的暖意)
我们依然忙得没空酝酿感伤。除了基因检测的诸多流程,我还要给自己做病程管理,包括整理病历报告、线上搜索淋巴瘤和LAM的病理特征和治疗方案、线下联系医疗资源。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是,除了肿瘤医院的“死亡判决”,那天我还收到了房东勒令在两天内搬走的通知,不然就锁门、没收全部私人财物。
传说中的“蛋壳爆雷”,在我的人生中又投下一颗“肿瘤”。
当时面对生病和逼迁的绝境,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坚强,很镇定地搜索搬家公司、价格,更挨个儿给我关系好的朋友发信息,请他们过来帮忙搬家——其实就是想借机见见他们。
当时的我,对自己的人生未来一无所知,感觉像是在给自己安排一个在场的葬礼。
我害怕自己不知道,又害怕自己知道太多。一个不小心做了错误的选择,那就是耽误病情,那就是鬼门关。无论如何,我要把这条命紧紧攥在自己的手里。
那天,太阳下山时,生命能量终究抵不过暗夜的降临,我脑海里突然无比清晰地蹦出了两个词:
这是我第一次确确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完蛋了——我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类,就像《模拟人生SIMS》里的一个小人角色,玩得有点失败,所以大宇宙玩家不要我这个小人了,宣告GAME OVER。
我要接受第二次腹部活检穿刺术。距离我上一次穿刺仅一周,风险更大,比第一次时更容易出现内(大)出血。
(11月27日早上,我4点多就醒了,等来了一个粉红色的日出)
中午出门去医院前,我随手抓起手头一本书撕了空白页,把自己的微信、支付宝、银行账号写了下来,交给我妈(虽然里面都没钱)。
遗书是来不及写了。我想做的事情还很多,不甘心死掉。但如果生命真的没有Take 2,我也不后悔这段从未停止折腾的人生。
在等待进超声介入室时,过道里人很多,其中有一对老头满头白发、拄着拐杖的夫妇,医生问他们,你们的子女呢?他们说没有子女。
我妈就小声嘀咕,这么大年纪没有子女,怎么会这样呢……我下意识地握紧我妈的手,心想:我不会让我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我要活着送她走。
(在住院的日子里,妈妈有时会一整晚都盯着心率监测仪不敢睡,有时用热水帮我暖输液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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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病人坐着轮椅缓缓地从我眼前经过,她背后挂吊针的杆子挂着一个黑色的包,包上很简陋地印着:PLAY GAME。
这是不是大宇宙在给我传递讯号?只是像临时从场外抓一个路人甲、找一部破轮椅和破黑包,黑底白字如同黑板,随便写了几笔挂上去,弹幕一般在我眼前缓缓划过。
阿弥陀佛哈利路亚,您这道具也未免太凑合了吧——好的,我会努力坚持下去的,即使我的人生注定是一盘烂游戏。
这些话现在说起来,难免有附会之嫌。但当我看到PLAY GAME时内心所燃起的信念,是坚定真实的。而这正是一个面临可能击垮你生命和生活的重病所最需要、最宝贵的“药”。
就像第一次时那样,医生帮我局部麻醉,用“订书机”从我右腹“咔哒”一下抽取了一截组织。他说哎你这组织怎么是絮状、破碎的?照理来说恶性肿瘤取样应该是条状的。
他“咔哒”第二下,又是碎的。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细胞组织。犹豫再三,“咔哒”第三下——依然不是他期待的条状形态。“就这样吧,不能再穿了,你这肿块应该就长这样,只是我从来没见过。”
(同事灿哥在新年第一天送我一张明信片,那是我们一起去敦煌出差时他拍的我。上面写:“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
比如梦见钟南山院士组织小团队帮我治病,我站在他办公室门口,据说要在每天下午四点多把材料塞到他手里,才不会错过问诊机会;
梦见我站在平时每天去的咖啡馆门口,看见老面孔们都在,我推门进去,跟店长点一杯茶,道一声“好久不见”,高兴又羞涩;
梦见我去上海朋友的公司上班,第一天早上我傻乎乎地忘记了化妆、穿正装、喷香水,整个一乡下傻大姐,跟全屋精致的都市男女开会,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大家都很照顾我的样子;
还梦见我跟同事灿哥一起去云南出差,路上看见一座结绳时代的白塔(我在梦里大声说的),要拍照时瞬间风起云涌天色变幻,非常震撼……
病理科的年轻医生把我召进他的办公室,对我说:“我很记得你,你的样本组织形状很奇怪,你就是我第一次说的淋巴管肌瘤病,你干嘛又要受罪做第二次活检、浪费钱做第二次免疫组化?”
他还说,你快去找治疗这个病的医生吧,这病有药可医。
那几天,我分别收到了朋友们的信息,帮我联系上了华南地区唯一一位治疗LAM的医生——广州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呼吸内科刘杰。
同时我也查到了越来越多关于LAM的医疗文献,欣喜地发现这个病在10年前确实是不治之症,但近10年已发现1-2种对症靶向药,可以有效控制这个病。
这些努力和发现,让我和家人吃了一颗定心丸,看到了回家的曙光。
12月1日,刘杰医生看了我的PET-CT和活检免疫组化结果,一秒钟就宣告我确诊了:淋巴管肌瘤病(LAM)。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医生助理的电话,叫我下午就过去办理入院手续,结束了无头苍蝇一般的漫长煎熬的求诊日子。
收拾好细软的空档,我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看朋友圈里那些人那些事——
旅游博主在东北看雪,生活博主在晒他的狗子,品牌PR在宣推新品文案,学佛的微商在卖她的紫砂茶壶,同行在发新刊封面长按二维码可参加抽奖……
世界看起来跟上个月没什么区别,可是我却不一样了。我不属于这个看起来无聊却珍贵的世界了。
这种灵魂脱出身体看他人日常生活的视角,跟我小时候感觉自己能飘在大人饭桌上看他们闲聊的“特异功能”一模一样。
巫师在面对部落生活中的危殆处境时,其对应之道是抛去他的肉体重量,飞向另一个世界,以另一个感受层面去寻找力量改变现实的面貌。
(我的江景靠窗位病床和病区里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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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小姐姐的氛围很好,跟我说,跟你隔壁床的也是一个靓女哦。
隔壁床“靓女”Amy,三十出头的广州女生,反复发作气胸,咳嗽了一个半月,一直误以为是支气管炎,在华侨医院治疗时,被怀疑是LAM,才来找刘杰医生。
她还在等待确诊。因为其中一项很关键的VEGF-D(血管内皮生长因子-D)检测要等一个月才有结果——她最终是在2021年1月确诊的。
试想,如果我11月没有花时间和钱受苦做那么多检查,来到这里也是同样漫长又煎熬的等待。可见没有什么付出是浪费的。
不过,从尿血尿蛋白到肺部罕见病,我猜柯南或福尔摩斯都不会想到这其中的关联性。
现在就所有的标记物、病理、影像和表征来倒推,会觉得很快、很容易,但顺着前行时,真是茫茫大海毫无头绪,即使你路过了方向标也认不得它,一样错过,一样走弯路。
(12月2日,我住进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呼吸研究院,在LAM专病门诊进行治疗)
万幸,中肿病理科的年轻医生能笃定地识别出这个病,没有被一些盲目自大的“专家”误导。
事实上,后来我从刘杰医生和上海香山中医院吴家良医生那里,听说了很多病友被误诊后,无辜切除部分脏器或摘除整个肾的悲剧。
12月5日晚上,我的病床区好热闹,来了三位访客,都是在近期确诊、住院做检查的LAM病友。
因为罕见病又叫“孤儿病”——尤其LAM患者99.99%都是女性,这“孤儿”姐姐妹妹一相见,好不亲切。
我们四人不同年龄、不同婚育史、不同症状,唯一共性就是肺大疱。
Amy代表的是LAM最典型的症状:气胸反复发作。她较受皮肉之苦,每天两胸都插着管子换气,不能离开床,大声说话也会痛;上厕所、洗澡、扎头发这些日常事务都得靠她妈妈帮忙。
刘杰医生告诉她,一旦确诊,她就可以靠靶向药西罗莫司来控制气胸。
另一位是清远来的慧姐姐,61岁。她非常幸运,单位体检时发现肺大疱,就被怀疑是LAM了,一点弯路没走。除了偶尔爬楼梯气喘,她没有任何症状,所以她对LAM这件事不怎么在意,说做检查只为了求心安。
我们都很羡慕她,说我们几个要是能活到61岁,就是人生赢家了,哈哈。
第三位是晓姐姐,45岁,来自深圳的老师。多年来,她反复发作尿频尿急但查不到原因。直到这次做活检穿刺术,从肾上一个2cm的错构瘤里发现了LAM的病理标记物HMB45+,才来了广州。
晓姐姐跟刘杰医生聊得最多。他告诉她,他手里的病例,年龄从14岁到70岁都有。
那位年纪最大的阿婆,病情稳定回深圳后,每天都去跳广场舞;还有一个26岁的漂亮主持人,为了生孩子就停了药(怀孕对这个病影响很大)。现在她们都好好的,预后生存期平均达29年。
刘杰医生说,这就是一种慢性病,吃药也很简单,每天吃一次就完事。随着医学进步,这个病还会有更多更好的治疗方案。
(我的救命药西罗莫司,每天吃两颗。2020年12月4日初次见面,余生请多多指教)
晓姐姐说,她那天还在我们这一层病房碰见了一个另一种罕见病的患者。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他的病暂时无药可医。他和家人能做的,就是“求神拜佛祈祷医学发达”,早日有药可医。
那一晚,我意识到,虽然得了罕见病,但我们LAM患者是幸运的,有药可医。它并不可怕。
临走前,我跑过去看Amy,抓着她的手聊天,舍不得她。她还要在医院住多一阵子,等待安排做胸膜固定术。
她跟我说,你知道吗,时常看你突然跑起来,我好羡慕。
她说,2019年国庆假期时她还搭飞机到处旅行,玩跳伞和过山车;她说,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发生肺部疾病;她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最健康的就是肺了。
我想了想自己很骄傲的坚持了七年的跑步健身及无比痴迷的游泳,说,我也是。
我们在发牢骚,噢,以后都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唱歌、不能搭飞机旅行……什么事都要慢慢来,不然就会气胸发作,这样的“废柴”生活,好没劲呀。
这些话搁别的病人那,可能会觉得我们矫情、不知好赖,能自己走着出院已经是万幸了!
但发病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内心的担忧、惆怅和不甘,可能比老年人发病更加难接受和面对。
新生活要怎么安排?慢下来会什么样?我该如何去做才不会重蹈覆辙?吃药有没有效果?副作用怎么办?
一德路上,满街都是圣诞用品的批发零售,我们感慨着,马上就元旦,然后就是过年了。
病气平愈,这是一个慢慢慢慢的接受和转变过程。我知道,我正在这个进度条中。
(邻居小朋友知道我要出院回家,在门上贴了欢迎回家的字条,还送了我一袋自己种的青菜。)
但刚回家的那段时间,我总感觉沮丧、抑郁,跟家人发脾气,让全家人都为我担惊受怕、操心。死亡的乌云依然笼罩在我心头。
自从出院之后,我每次去医院抽血都会莫名紧张到尿血明显严重、胃肠痉挛、头痛、胸闷、失眠,一分一秒都煎熬。这些症状一回到家又好转。
就像那些战场归来的新兵蛋子,在前线杀敌的时候顾不得害怕,却在战争结束后的无数个夜里,幻听到子弹炮轰声、被眼前血淋淋的残肢断臂所惊醒——毕竟这是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人生旅程。
但是,与那些与死亡真正交战的癌症患者们相比,我这点恐惧又算得什么?
12月末,第一次复诊。我终于找到了困扰已久的尿血尿蛋白原因:淋巴管肌瘤堵塞引起的乳糜尿。
刘杰医生说,持续吃三个月药就能见效好转。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乐观。吃药的第一个月零6天,药效就看得见了。乳糜血尿从浆红、粉红、淡粉、乳白、淡白,慢慢地变成肉眼看的清澈透明。
当血液和蛋白质不再流失,我的元气就开始恢复。
这个春天,我在家看书、种花、堆肥、练字帖。
有一天,我写到一个从没见过的繁体字:“翫”,就是“玩”。
细细琢磨一下,原来我们活着,习得世间万物的本相与本质,这个过程就是玩呀。
既然大宇宙不断向我发出PLAY GAME讯号,我就要认真想想,自己这盘游戏该怎么继续玩下去、玩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