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公寓

常德公寓是南北向的，位于常德路的愚园路至南京西路段。这一建筑形态的公寓，因占地少而被称为“一字形”，它沿马路两侧建造，楼前或屋后有绿化。这里是旧时上海人眼里的“上只角”。静安区有旧式公寓27万平方米，占全市24.54％，在上海排第二。这些公寓集中在新闸路以南，分布于南京西路、北京西路和延安中路两旁。40座公寓全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包括建于1936年，建筑面积2663平方米、高7层的常德公寓。常德公寓的造型追求质感，线条讲究硬朗，色调注重明快，建筑结构中的意韵让人想起张爱玲记叙的公寓生活。

张爱玲曾在《天地》月刊上发表文章《公寓生活记趣》。她住公寓上层，好处是“六楼上苍蝇几乎绝迹，蚊子少许有两个”。那时高楼不多，整个静安区1949年前只有8座7层以上的楼。于是，她趣味而生：“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高层带来的高度私密空间是季节性的，“夏天家家户户都大敞着门，搬一把藤椅坐在风口里”，在空调未入户的年代，大家靠天然穿堂风抵挡酷暑。

公寓的房型，使南北住户只有大家开门才能形成穿堂风，这样便私密全无。“这边的人在打电话，对过一家的仆欧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将电话上的对白译成德文说给他的小主人听。”在6楼还能听到底楼的俄国人教日文而不是教其母语，空气里还游荡着不知谁家煨牛肉汤和泡焦三仙的气味。张爱玲说：“为什么我们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地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人显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悦？凡事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

她的计较在冬天。“屋子越高越冷。自从煤贵了之后，热水汀早成了纯粹的装饰品。”热水汀Steam，上海人也叫“水汀”。有志书说常德公寓没供暖，但张爱玲说有用来供暖的热水汀。她在1944年写的《私语》里提到，房东惦记着成聋子耳朵的热水汀，派人来量管子长度。张爱玲推测“大约是想拆下来去卖”，她姑姑嗤之为“下流的念头，只顾一时，这就是乱世”。

拧开有Ｈ字的热水龙头，“立刻便有一种空洞而凄怆的轰隆轰隆之声从九泉之下发出来，只听见不怀好意的‘嗡……’拉长了半晌之后接着‘訇訇’两声，活像飞机在顶上盘旋了一会，掷了两枚炸弹”。管道里发出这等声响，多半是停水后空气进入所致。在正常状态下，张爱玲说6楼的热水“难得滴下两滴生锈的黄浆”。常德公寓顶层有水箱，以解决楼高水压不足影响上层住户用水的问题，估计这水箱的储水量还是不能满足住户的需要。

最无趣是梅雨季，公寓外“门前积水最深。街道上完全干了，我们还得花钱雇黄包车渡过那白茫茫的护城河”。张爱玲说这是“高房子因为压力过重，地基陷落的原故”。公寓内在雨大时闹水灾，祸起公寓标志“钢窗蜡地”的钢窗。张爱玲与姑妈两人用旧毛巾、麻袋、褥单堵住窗户缝。“障碍物湿濡了，绞干，换上，污水折在脸盆里，脸盆里的水倒在抽水马桶里。忙了两昼夜，手心磨去了一层皮，墙根还是汪着水，糊墙的花纸还是染了斑斑点点的水痕与霉迹子。”至于米缸出虫，怕也是公寓潮湿所致。

常德公寓始建于1936年，正是上海公寓建造高峰期。上海地价金贵，建高层容积率高而获利厚，参建者蜂拥而起，有外商房地产公司、洋行、储蓄会和中国私营集团等。1930年静安寺路一批3层楼房整批倒塌，于是在常德公寓落成的翌年，工部局开始实行关于钢骨混凝土建筑及钢材料建筑、电梯安装及其他电气设备的新规则。

阳台是常德公寓设计者匠心独运的一处，“利用阳台的处理所形成的强烈阴影效果，使建筑产生丰富的变化”（《静安区志》）。阳台也给了张爱玲创作佳句的灵感：“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阳台也让她感到自己的公德心不见得比人强，“阳台上的灰尘我们直截了当地扫到楼下的阳台上去”。

说把公寓当作理想逃世地的人，未必就逃世。在第二次入住的日子里，张爱玲完成了大量作品，计小说21篇、散文41篇、电影剧本两部，包括成名作和代表作。发表在周瘦鹃《紫罗兰》复刊号的小说《沉香屑》的第一炉香及后续第二炉香震动文坛，小说集《传奇》4天销售一空，散文《茉莉香片》和《到底是上海人》令她发出了“出名要趁早”的感言。那句“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炼”，则成为上海人的经典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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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红蔓》杂志2020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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