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
春节到葵祭的这段时间,我与水木真一先生住在京都大原芹生旅馆的「梅之间」:一床一几一页诗,正对着门外山峦,从梅花落尽到樱花飘雪。
从地理位置上看,大原是京郊偏远乡村,坐落于比叡山北岭西麓的山间盆地,良田美池、村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出产着京都最高品质的蔬菜水果。
大原也是诸多本地人——譬如真一先生——寻求静谧的精神故乡。曾经头顶炭薪走街贩卖的“大原女”,与卖香鱼的“桂女”和卖鲜花的“白川女”一样,已是贯穿京郊历史的知名职业称呼,每年都会在时代祭上勾起他的回忆。
当然对游客而言,大原最重要的目的地还是三千院。无论何时抵京旅行,三千院永远是最值得探访的古刹之一,春樱、夏紫阳,秋枫、冬温泉,还有不逊色于西芳寺及爱宕念佛寺的苔庭与佛雕……
从十七路公交的终点站开始爬山,我们路过一片农田,油菜花、樱花与杉林色彩交织。真一先生忽然说:“这首诗来自中国,我很喜欢。绝美的画面纯粹、暗涌的感情磅礴,就像她的《京都慕情》。”
沿着吕川而行,大原温泉汤元·旬味草菜之宿·芹生 旅馆就在三千院下方,步行不过百步。硕大的石刻和灯笼立在参道中央,仿佛大原只有这一处住宿似的,竟把三千院当成了自家后花园。
旅馆给白日里络绎不绝的游客提供“旬味草菜”的简便午餐,显然这也是增加营收的一种方法。但他们显然无法同住客一样,在清夜寒或朝日霜的杳无人烟的山里,泡完温泉钻进专属的休息室,含着冰棍喂着鱼。
偌大的园子在坡地上蔓延,巧似天成的溪壑沟通不同高度的泉池,手臂粗的各色锦鲤于茂密丛下匿迹空游,这令喂鱼变成了一份奢侈但艰辛的差事。真一先生调侃:“所谓养老,牵挂的人少了,操心的事情却没有呢。”
好在大原丰厚的物产是最好回报。无需像各大百年料亭排队争夺稳定高质的供货商,这里就是供货商大本营。芹生为住客专供的草菜味怀石料理,从菜园到餐桌短短几分钟,新鲜劲远非城中可比。
泡完温泉、用完早餐,赶在九点开门时包场后花园三千院。日头还不算高,我与真一先生坐在聚碧园檐下喝茶,游客一多便让出位置,起身去探望樱花下一尊尊羞赧的地藏们。
“樱花是脆弱的。哪怕走得快一些,都能将枝头的花瓣卷落下来;但当你轻轻地路过、静静地欣赏她们安眠的容颜,花瓣自会飘然眉头肩上,那便是世上最温柔的吻了。”
“枫叶是顽强的。秋冬更替如血染群峦,慑人心魂的沉雄悲壮之后,被大雪销毁得天地皆白,唯余梅花落满南山。可樱花孕育的是一整个春天,她们的枯寂换来了漫山遍野的新生。”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我等待这漫山遍野的新生。苔坪更厚、绿意更浓、山泉更丰,紫堇花、杜鹃花、绣球花、紫阳花渐次开放。
地藏披上袈裟,笑意更加明媚;游客都会离开,但明天总有更多人来。真一先生接下附近一处荒废的茶屋,即便还没开始翻新,都在春意中显得愈发年轻了。
少许闲时,枯坐庭中、漫步田间、默立窗前。只有真一先生鼓励我去慢慢荒颓的洛北京郊更深处走走。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淌溪对岸、去爬松木梯子。
“沿着东海自然步道向西,贵船的川床开始搭在清溪上、鞍马的伐竹会也在筹备、高雄的北山杉如苗子一般孤独挺拔、嵯峨的尼寺竹林兴许还留有太吉郎的灵感和千重子的痕迹……”
只是偶有一次,我在暮霭满天的傍晚回到大原,遥遥望见真一先生坐在茶屋前的杉木平台上,用我刚教会的蹩脚中文读那首改过的诗: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樱花便落满了南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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