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学要“懂”,要“熟”,二者之中尤其要强调“熟”。语言,用词、语、句表意,怎么样就能表达什么样的意思,完全靠约定俗成,因此,想会,就必须熟悉这个约定俗成。学习现代汉语是这样,学习文言也是这样,不熟悉相当数量的词句,碰到没读过的,就不能确定它是什么意思。俗语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有人认为这是老一套,不科学,不如多靠规律,一通百通,于是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细讲解、多分析上。其结果是听的多、想的多而很少读,脑子里就不能印上文言习惯,理解文言的能力就不会比较快地提高。
要怎么样学呢?以初学为例,听讲或自学一篇,比如苏轼《赤壁赋》,词句都正确理解之后,要熟读。方法是这样:一、要在声音的大小、快慢、抑扬顿挫中确切体会词句的意义及其前后的联系。过去有人嘲笑私塾先生,读书时慢条斯理,摇头晃脑,闭目吟味,像是陈腐得很可笑,其实这也许正是全神贯注的表现,想读而多有所得就要这样。二、快慢的程度要以能不能确切体会词句的意义及其前后的联系为准,如果快而不能确切体会,就慢;能,就快。三、这样读三四遍或两三遍,放下,过两三天或三五天,要拿出来,再读两三遍。这样至少重复三四次(喜欢读还可以更多,直到能背),到相当熟了再放下。这一篇如此,学其他篇还要如此。一篇熟,两篇熟,许多篇熟,基本功越来越深厚,前进就可以一帆风顺。
“精”与“博”要配合得适当。上一段举读《赤壁赋》为例是精。以走路为喻,精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但走路还有另一个重要要求,早达到目的地,所以总是慢慢踏还不成,同时要快,也就是多读,或说博览。两者怎么样配合呢?先说精。从初学的一端到另一端的无止境,对某些作品,或者因为它是基本的,或者因为读者有特殊需要,都要精读(就是后期,至少也要透彻理解)。所谓基本,传统的评定是大致可信的,如同是《春秋》的传,《左传》比《谷梁传》基本,同是六朝作品,《世说新语》比王嘉《拾遗记》基本。所谓特殊需要,如读者是研究经济史的,就要精读史书《食货志》。只是精读的时间可以有变化,早期必慢,以后可以逐渐加快。博览呢?由初学起向前走,大致可以这样变化:
一、由少而多。例如初中一年级语文课本上的文言教材一学期不过一千字左右,课外读几千字甚至上万字不会有什么困难;十年八年之后,如果锲而不舍,半年涉览若干种书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二、由浅而深。初学,理解文言的能力差,只能读浅易的;程度高了,读得多,深浅都会碰到,有时还要着重读深的。
三、由精而粗。初学读课外读物,也要字字寻根问柢,否则会雾里看花,仿佛有所感而实际无所得;有相当造诣之后就可以(尤其读某些不关紧要的作品,如冷僻的笔记之类)一瞥而过。这样快,有的地方难免不完全了解,这也无妨,多与精不能两全的时候,舍精取多也是有好处的。
四、由醇而杂。初学,进程慢,有限的时间必须用在刀刃上,读物就要是精选的;到造诣相当高的时候,就可以东翻翻,西看看,举例说,像《汉魏丛书》那样杂,涉猎一过也不难。总之,还是前面说过的话,学通文言主要靠熟,而博览则是熟的必要条件。
要学习使用工具书。工具书包括什么,怎样寻检,本书的附录部分还要择要介绍。这里只想说明,学习文言不能总靠教师和注解,因为教师常常不在跟前,有不少文言作品没有注解,或者虽有注解而不够详细。工具书,只要能找到,就常在身边,不只内容丰富,而且诠释确切,所以由初学起就应该手勤,培养寻检的习惯,积累寻检的知识。使用工具书也要循序渐进。
最初是查普通的辞典,以补教师讲解和注解的不足。其后,讲解和注解的作用逐渐减少,寻检工具书的作用逐渐增多,直到完全离开教师和注解,能够翻检多种常用工具书(甚至类书、政书等),以解决阅读中碰到的大部分疑难问题。工具书的一部分是目录性质的,从博览的角度看,有特殊的重要性,因为它好像游览的向导,不只可以保证游者不迷路,还可以指引游者看到一切名贵的景物,所以更要经常利用。
要以理性知识为辅。所谓理性知识,是指一般介绍古汉语常识的书里讲的那些知识,包括文言词汇、文言虚词用法,文言句法特点,与现代汉语的比较等。初学文言,接触文言词句不多,一知半解,所得是感性的。感性的零碎知识逐渐增多,自己也会有意或无意地总结一下,如“去”的意义一般是“离”,不是“往”,“是”经常是代词而不是系词,等等,这样总括来的认识是理性知识。理性知识有系统性,可以使感性知识更清楚,更巩固。因此,到学习文言颇有进益的时候,找一本介绍古汉语常识的书看看是有好处的。但这好处是辅助性的,不当喧宾夺主。所以这样说,是因为:
一、就学习语言说,通的主要基础是熟,不是记道理;二、古汉语知识的起作用,要在有相当数量的感性知识之后;三、某一具体词句的确切意义,常常不是概括知识所能决定的。
有的人出于一片好心,想下小网而得大鱼,讲授文言,一开始就把重点放在语法分析上,如说“公将鼓之”的“鼓”是名词作动词用,“吾谁欺”是“吾欺谁”的倒装句法,等等。这样讲讲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其实是所得未必能偿所失。因为:
一、说法本身有问题,“鼓”是名词,这是怎么知道的?显然,这是用现代汉语的尺去量的,如果用古汉语的尺去量,它就很可能是既名又动。“吾谁欺”,古汉语经常这样说而不说“吾欺谁”,既是常态,算“倒装”合适吗?用现代汉语的架子装古汉语,很容易成为脱离实际的臆说,是不妥当的。
二、即使这些知识都记住了,碰到一些新的词句,如“齐人三鼓”,“吾谁与归”,就能用旧框子一套而确切理解吗?显然不见得。
三、让初学硬记这些,多少总要占去一些时间和注意力,而用处却很小,是不合算的。因此,按照循序渐进的原则,古汉语的理性知识,以放在辅助地位,晚一些学习为宜。
来源 | 张中行《怎样学习文言文》 中华书局2017年版
转自 | 木铎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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