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龙门客栈：记下一抹江湖暗色

“一入江湖岁月催，便觉此身非属我”，江湖，一个多么迷人又令人向往的词，侠骨柔情，儿女情长，快意恩仇，纵马恣情，仿佛全在江湖这一片小小的天地之中，全都消融开来，令人每念及，便觉得顿生豪情。只是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江湖，似乎已经远远而去了，仿佛已经模糊了本来面目，叫人不可捉摸。然而，在29年前的香江，却有人将他心目中的江湖——塞上荒漠，纵马谁识，把剑凄然望，用电影的方式描绘了出来，也便是日后誉满天下的《新龙门客栈》。

“风流早为余人绝”，徐克，香港电影新浪潮运动的推动者之一，1979年，从国外留学回港的徐克，便以一部《蝶变》震惊香港电影文艺界，更有甚者，将此片作为香港新派武侠的开创者，片中大量特效，新颖技法的运用，都为当时的香港电影带来了新的思潮。此后的《蜀山剑侠传》，《黄飞鸿》，更为香港电影营造了亦幻亦真的武侠世界，“尽皆过火，尽是癫狂”，正是在这种一次次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探索之中,《新龙门客栈》，横空出世了。

1991年，徐克联合程小东、李惠民，计划在大荧幕上重新展现胡金铨1967年所拍摄的同名电影，重新在大荧幕上，展现武侠世界的魅力。作为同是中国武侠电影的出色导演，这显然不是徐克第一次与胡金铨的电影世界产生交汇了。

早在《新龙门客栈》拍摄的前两年，徐克便曾与胡金铨一同拍摄金庸的经典小说《笑傲江湖》，作为后辈与前辈，本该成为影坛的一段佳话，然而在拍摄过程之中，二人的行事风格实在相差太多，胡金铨习惯事无巨细地考究，并将全盘计划做好了再下手拍摄，徐克却习惯于天马行空的发散思维，想到什么拍什么，光是笑傲江湖的电影剧本，便足足改了十四次，最终，一次本该是武侠电影的传承，却在喧嚣之后，闹得不欢而散。

《新龙门客栈》的拍摄却没有如此困难，在这部电影之中，徐克在保持自己天马行空的恣意之时，却也保持了一份难得的含蓄，因而交出了一部接近满分的翻拍作品。作为翻拍作品，徐克却没有沿袭前人旧制，而是不落窠臼，用属于自己的拍摄方式，展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武侠世界，虽是新瓶装旧酒，却也别开生面。

电影的剧情，虽与旧版相似，却也有些不同，旧版之中，侠士们营救下来的，是兵部尚书于谦的子女，萧少镃与朱家兄妹、掌柜等人共同营救了忠良之后，然而胡导却仍是多少带着些旧式文人的想法，侠客们没有真正改变忠良之后要被流放的结局。

徐克的版本之中，侠客们所营救的，不再是于谦的后人，而是虚构的兵部尚书杨宇轩，这样做，力求淡化历史的真实感，营造武侠世界的氛围，侠客们不再受制于忠君反奸的思想，而是“怒见不平事，胸中现万刃”，带着忠良之后，一起远走天涯，不难看出，在徐克的电影之中，并不将历史作为描述的一部分，而只将它作为故事叙述的背景，在徐克的武侠世界之中，侠客便是应该恣意而行的，便应该有着属于侠客的自我，便如同梁羽生笔下的张丹枫——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笑迈俗流，率真自我，无所不能。

而若将两片细细比对，也不难看得出电影时代背景下的影响。胡金铨的电影，武侠只是个叙事的载体，而真正落在故事主线之上的，仍然是胡导骨子的那一份文人风骨，是他呈现在每一部电影之中的，对中国古典文化的浸淫之深。在电影风格上，胡金铨明显受唐代志怪小说《酉阳杂俎》的影响，形成了荒缈不经，隐秘诡异的风格，也使得胡金铨的电影，塑造了一种真假难辨的感觉。而在故事之中，他力图营造一种真实感，对电影细节的极其考究，将武侠，仙怪，武打严丝合缝地融合到一起，颇有“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的凛然，这些都是胡金铨为营造真实感而做的努力。而在情感的表达形式上，胡金铨也深受自己旧式文人的影响——发乎情，止乎礼，将情感深藏在心中，便如《龙门客栈》之中，萧少镃与朱辉一度告别，暧昧之情尽收眼底，言语之间，却没有片刻显露，就连夜色入晚，挑灯疗伤，也不敢逾越礼节，而是恪守本分，不敢越过半步雷池。虽不猛烈，却也有着属于时代的含蓄与美好。

而到了属于徐克的九十年代，改编，融合，早已大行其道，从国外传来的种种文化，早已经影响了许多人，便连徐克也不意外。与胡金铨不同的是，徐克明显受到日本动漫的影响，在徐克的武侠电影风格之中，则力求推陈出新，追求漫画风格式的武打，因而在徐克的电影之中，有着非常多的超现实的武打设计，配合着多变的镜头，使得徐克的电影，视觉效果非常地突出，也恰好契合了，九十年代，是特技的年代。同时，九十年代的香港，也是快节奏的，人们不能再忍受如同温吞水一般的情感表达，这在《新龙门客栈》之中，也完美地展现了——周淮安，邱莫言客栈重逢，两人虽是无言以对，周淮安却早已轻抚起邱莫言的脸庞，画面中的情感，似乎便要满溢而出。“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乱世儿女，江湖匆匆一遇，于无声处脉脉相对，而这，这是属于九十年代的浪漫。

从旧式武侠片到新式武侠片，从旧式武侠片的硬桥硬马，融合戏剧的韵律，节拍，带着事先早已铺好的匠人气息，从风起云涌的六十年代杀出，到八九十年代的徐克，天马行空，恣意妄为，如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塑造了一个时代，塑造了新派武侠的开端，这句话，无论用来评价徐克，亦或是《新龙门客栈》，也恰如其分，他既是新派武侠电影的开创者，也是武侠电影的守墓人，自此之后，武侠电影早已萧瑟，风光不再了。

昔日，张彻曾说，武侠电影，胡金铨当之无愧的第一，他第二。我想，若是张彻仍然在世，定会将徐克列入他的前三甲之中，只因，他的每一部武侠电影，都太过绚丽夺目了。

谨以此篇，献给我最爱的香港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