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带着半道上遇到的朱鸾，跟随着追踪符的牵引，直接进入云客莱的四楼，闪进了顾一楼的房间。

在榻上安睡的顾一楼，浑然不知枕畔的碧玺琉璃珠正在投射幻境中的一切。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一场场异常残酷的战争场景，还有波云诡谲的宴会画面，在所有的这一切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名女子。她红衣乌发，虽不见其正面，但其背影却令观者深深地感受到她的绝望、哀伤和凄惶。

大巫和朱鸾看着这些残酷却靡丽的幻象，心中划过无数的念头，尤其是那个红衣乌发的女子背影，令他们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而她的凄惶与绝望却让他们深感心痛和怜惜。

“大巫，你来了，我想，你对我的身份是有所怀疑了？”千雪显露出身形，转过身，从容地面向来者。大巫和朱鸾一踏入顾一楼的房间，千雪就已察觉他们的到来，带着千媚从碧玺琉璃珠中的幻境里出来。

“凤曦公主，我还能这样称呼你吗？”大巫镇定地看着千雪，略微迟疑地说。朱鸾懵懂地看着千雪和大巫，直觉不敢插话。

“当然，我当然是羽族的凤曦公主，”千雪平静地说。“我知道您有许多疑问，待这场幻象结束，我会回答您所有的问题，还请您耐心等候片刻，幻像就快结束了。”

大巫只深深地看了一眼慕千雪，点了点头，继续沉静地看着眼前的幻象，而朱鸾则根本就没有移开他的视线，专注地凝视着不断变化的幻象，急于探知下一步的情势发展。

*碧玺琉璃珠·幻境*

失魂落魄的顾梦生被武士粗暴地拖出了大厅，他一直看着躺在血泊中的火凤国国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父王的身影。一出大厅，迎接他的就是震天的厮杀声。

他木然地望向声音的来处，只看到漫天的火红羽箭，两军对垒的中间是大片被烧灼过的焦土，斑驳的血迹染红翻卷的黄土，硝烟弥漫，断肢残躯遍地，黑沉如墨的云霾堆叠若山，颤颤巍巍将欲倾倒，彷佛将要压碎整个天地。顾梦生看着厮杀的军士，不断倒下的火凤国兵卒，只觉整个人都要被那片云霾吞噬。

半个月后，意气风发的慕千雪前往碧蛟国召狱探望顾梦生。在得到父王的赞赏和认可之后，她仍然习惯性地第一个去找顾梦生分享她的喜悦，全然没想过此刻的顾梦生是否还能和愿意分享她的这份喜悦。

此时的顾梦生，已由最初的难以置信、浑浑噩噩，转变为此刻的心如死灰、大彻大悟。他已明白，这次和谈本质上就是一场阴谋，一场针对火凤国皇族的阴谋。

是他的天真和无知，才促成了这场和谈。如果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他和慕千雪的相识，不是因为他对慕千雪的盲目信任和痴恋，碧蛟国根本没有机会来策划这场阴谋。

是的，他已经明白此次和谈阴谋与慕千雪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即使她是被她的父王利用的，但也一定对整个阴谋，至少对宴会上的安排，是知情且参与其中的。可恨自己竟然没有发觉她的任何不对，明明她表现得那么明显。

是的，他已经回忆起所有令他感觉怪异的地方，例如她对自己到访的抗拒，她的欲言又止，最为重要的是，和谈的主意是她最先提出的，宴会的酒水安排也是由她负责的，她在宴会上一反常态的沉默，这些迹象如此明显，可他偏偏视而不见，全然沉浸在自己努力谋求清平盛世的幻象里。

“梦生，今日父王在朝堂上封我为亲王了，还让我掌管礼部！”慕千雪一看到顾梦生就兴冲冲地大叫，人都还没走到关押顾梦生的监牢前。

“是么，沾满我火凤国皇族鲜血的亲王位，你拿的还开心么？”顾梦生幽幽地问道，冷若寒冰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慕千雪，整个人蓬头垢面，一身华服早已脏乱得不成样子。

“你是来向我炫耀的么？还是来嘲笑我这个被你玩弄于掌心的蠢货？为什么你不杀了我？！”顾梦生仿佛又看到自己的父王躺在血泊中的身影，还有他饱含震惊、愤怒、痛悔和疼惜的眼神。

“为什么要杀了我父王他们？！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如此欺骗我？！为什么？！”顾梦生赤红着双眼，狂怒地抓着监牢的铁栏向慕千雪咆哮。

“梦生——”慕千雪有些愕然地开口。“我只是习惯了第一个和你分享我的喜悦，你不是一直在帮我谋求父王的欢心么，我以为你会为我感到开心的。”

“别叫我梦生，这只会让我觉得你恶心！”顾梦生冷漠地打断她的话。“是，我是在帮你谋求你父王的欢心，那你就是用我火凤国无数条人命来谋求的吗？！你竟然还能恬不知耻地让我为你感到开心？！你以为我是什么，毫无人伦的畜生，你的忠实走狗么？”顾梦生嘲讽地看着面红耳赤的慕千雪。

“不是的，梦生，我，我只是—”慕千雪无措地想解释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慕千雪，如果你还有心的话，你就坦白地告诉我，在这场阴谋中，你都承担了什么角色！”顾梦生执拗地盯着慕千雪，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慕千雪看着这样的顾梦生，也恢复到往日从容不迫、风姿卓然的模样，轻启丹唇。“梦生，我是真的爱你，也是真的感激你。只是，我无法违逆父王的决议。你知道的，我为了赢得父王的欢心花费了多少心血。你知道我的身份究竟有多卑微。”她黯然地垂下头。

“其实，在我挑明你的身份之前，我父王就知道你了，也是他告诉了我你的真实身份。从一开始，我对你的爱就不纯粹，就抵不过我对父爱的渴望和权力的向往。我和你的所有来往信件，我父王都一清二楚。这场和谈也是他提出的，只是借了我的口，目的就是为了，为了，为了除掉你们火凤国。”慕千雪艰涩地说出最后几个字。

“那你父王为什么不杀了我，不知道斩草要除根么？”顾梦生绝望地看着慕千雪。“火凤国已经不在了吧，野心勃勃的碧蛟国国王会舍得放弃这块肥肉吗？那些和你们碧蛟国一起谋划的势力，怎么敢开口向你父王要求分一杯羹呢？”

“是我求了父王不要杀你，梦生，我是真的爱你，不然也不会第一次违背父王的意愿，把你保下来。梦生，父王答应我了，只要你愿意放弃你的火凤国皇子身份，留在我的身边，我现在就能放你出来。你答应了吧。”慕千雪恳切地看着顾梦生。“你说的不错，火凤国已经灭国了，已经被纳入我们碧蛟国的版图。你已经没有家了，就留在我的身边吧。”

“我的皇兄他们呢？是不是都被你们杀了？我是不会放弃我的身份的，你就死心吧。你的爱，我承受不起，你直接杀了我吧。不然，”顾梦生停顿了一下，深深地望着慕千雪的双眼，彷佛能望进慕千雪的内心深处。“若你真的爱我，你就放了我，让我离开碧蛟国。怎么样，你敢吗？”

“梦生，你明知道我，我——”慕千雪涨红了脸，嗫嚅道。“我不敢。但是，梦生，就算我放了你，你还能去哪里呢？留在我身边不好么？你不是也爱我的么”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顾梦生转过身，走进幽暗的监牢深处。“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你。惟愿，你我此生再不相见！”

慕千雪看着如此坚决的顾梦生，只能黯然离开。

数月后，碧蛟国国王终于将吞并火凤国的诸多事务处理好，在得知顾梦生拒不放弃火凤国皇子身份后，下令处死顾梦生。瘦骨嶙峋的顾梦生被带到刑场上，慕千雪站在高台上，痛苦地看着慨然赴死的顾梦生。

顾梦生被绑在木架上，木架下是堆叠整齐的整垛木柴，已被淋上了火油。行刑的人举着火把走来，面无表情地点燃了柴垛，火焰瞬间蔓延，整个木堆都燃烧起来。顾梦生就安静地站在火焰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慕千雪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复杂的情绪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梦生接受火焰的焚烧。

突然，原本安静燃烧的火焰像是忽然拥有了灵魂，开始疯狂地盘旋飞舞起来，炽热的火焰直上云霄，颜色也由普通的黄白变成了耀眼的金红色，完全掩盖了顾梦生的身影。

待火焰再次平静下来，堆叠的木垛还剩余大部分没有燃烧，木架也依然存在，但绑在木架上的顾梦生已经不见人影，只有一朵异常美丽金红色的凤羽花飘浮在那里，像振翅欲飞的蝴蝶，倏然变成了一个红衣乌发的倾城女子！而原本站在高台上观刑的慕千雪也变成了顾一楼！

 白首许（六）——许愿客栈